女聊斋志异(清)贾茗-尊龙凯时官方旗舰店
女聊斋志异
卷二
柯寿菊
柯寿菊,字丹薏,广陵乐工女生。其大母八十诞辰,梦女冠持赠丹菊一枝为寿,翌晨,女生,进以名之。髫龀失怙恃,叔无赖,鬻入勾栏中。六七岁,闻人诵诗,窃爱之;见文士即求指授,一听了了。十岁初度,口占一绝云:“戏控青鸾下碧空,十年尘梦堕西风;此生不作韩枢密,愿抱秋心老蕊宫。”
一时传诵,佥谓是儿命薄心高,恐非佳兆。及长,美而侠;富儿大贾,争以缠头媚之,辄时分济寒。年二十,自以千金脱籍。私谓狎客某甲曰:“儿齿日渐增矣,浮沉风尘中,终无了局。频年积,不下十万金,颇可自给。愿乘色未衰,择一才貌惧优、可同白首者,托以终身。君阅人多矣,烦留心物色;倘当意,不吝谢也。”甲笑曰:“诺,容徐图之。”有山阴陶公子者,少年俊美,薄游广陵;艳女之名,兼利其资,赂甲求为说合。时女已独居谢客,甲特往述公子向慕意,并盛夸其门第才貌。女命导公子至,相而后可。既至,果一见目成,两心相许。公子言妻相祭频年,死在旦夕,虽暂居鋍室,一俟中馈虚人,即当正位。甲居中怂恿,女喜,遂定割臂之盟。定情后,两情缱绻,誓同生死。
居无何,公子告女曰:“将如京师,纳资求官。”问:“何官之求?”曰:“倅丞可耳。”问:“何不求守牧?”曰:“固所愿也,奈资不足何?”问:“所绌儿何?”曰:“五千金足矣。”女笑曰:“此亦甚易办,妾当足成之。奈何甘就冷宦?”公子大悦。翌日,女为治任祖钱,出五千金付公子曰:“趣速经营,早去早归,免妾久盼。”公子唯唯,订期珍重而别。逾期公子不至。女问某甲,但饰语支吾;及坚诘不已,甲乃实告。公子固携归乡里,入京求官,皆属诳语,且其妻悍妒,亦不敢纳妾媵。女知为公子所赚,殊不恚愤,笑谓甲曰:“妾初见若言大气浮,固虑少年轻薄,不可终恃,今果然也。”因详问公子里居第宅,自买太平巨舫,携媪婢五六人,径如山阴,僦屋而居,与公子望衡对宇,戒众勿泄。瞷公子母寿辰,贺客盈门,女华妆命舆往。公子方肃宾在堂,骤见女至,大惊失色。
众客不知谁何?睹女容光焕发,讶为天人,凛然不敢正视。女乃向众客敛衽致词曰:“妾广陵乐工女柯寿菊也。诸公非公子族党,亦必贵戚,妾有微忱,愿为诸公陈之,可乎?”佥曰:“愿闻。”女遂备述公子赚已始末,已,乃指公子而数之曰:“妾始以若贵公子,必知自爱,故遽以终身相托,不虞轻薄儿居心龌龊。但涎妾卖笑金,巧设骗局,自以为得计,不知妾卖笑金固用之不竭,特笑若太器小,无福以消受之耳。”公子闻之,汗流满颐,惶愧俯首,默无一词。众客为之缓颊,并好言抚慰,愿其为调停,令公子谢过,仍践前盟。女谢曰:“诸公休矣,此等龌龊儿,妾誓不与相见。今所以不惮劳苦,千里而来者,诚以若今日可负妾,异日负君、负亲、负妻、负友亦何不可!故特将若人暴告诸公,俾各慎与交游,勿受其诈耳!”
众以女言爽诀,知不可挽,因谓公子所携归五千金,当如数返璧。女笑曰:“此尤细事。若重利轻义,妾则不然;今既为若所赚,直如当日缠头少博此戋戋耳。况妾平日赒济究困,浪掷何止倍蓰。若既爱之,亦第蹴尔与之,以大快其欲可也!妾去矣。”遂别众,从容上舆登舟而去。公子面如死灰。众相对叹息,但讪诮公子薄幸而已。女旋广陵,幡然变计,曰:“一误不可再误。今必得一中年名士之在官者而事之,且非续娶不可。”
会淮安府教授周广文五十丧偶,遣媒求为继室,女夙耳周固名士,欣然许之。嫁后,琴瑟甚敦。越岁,生一子,周益嬖之。
前室固有二子。尝与女言:“冷官多子,虑垂老无以资俯育。”
女曰:“奈何?”周曰:“差老固善鸱夷术,向苦无资,闻卿多私蓄,若假我权子母,不患不得什佰息也。”女曰:“业夫妻矣,曷不早言,妾物即君物,但挥霍耳。何假为?”遂倾箱罄出所蓄十万金付之。周得金,罢官业鹾。不三年,得子金二十万。即罢所业。肆筵设席,延女上座,自捧卮以献曰:“赖卿母金得少弋获,子孙不忧冻馁,皆卿之赐!虽然卿出身平康,无不知者,仆纵疏狂,亦不合俨然聘为继配。即仆自愿之,其如天下后世口实何?”女曰:“妾从君生子,已扶床矣,何忽出此言?岂畴昔申旦之誓,非君意耶!”周曰:“良有之。向以闻卿所蓄甚富,姑妄言之;藉可运筹生色,一洗寒酸。今幸如愿,卿之母金当仍归赵,并酬以什一之息。我有旨蓄,亦以御冬。老夫髦矣,卿近中年,独居鳏处,两足存活。自今以往,永与卿决矣。”女曰:“决则决矣,妾所生雏,将焉置之?”
周曰:“卿如难割爱,将雏俱去可耳。”女曰:“诺。”即日携子挟金,仍旋广陵。以鸠工庀材,大治第宅;购良田沃产,择老成纪纲司之。每岁出纳,躬自会计,日益饶富,不惜厚俸延名师以课子。子十四岁,周殁。
女赍重赙,携子斩衰临吊,周之二子拒之,不许入口,恸哭而返。或谓女十岁时所为诗,终成谶语。所谓心高命薄者,非耶?自以郁郁不乐。四十岁后,改号瘦菊老人。然风骨珊珊,虽当中年,望之犹如二十许人。
彩凤
新昌孙秀才,轶群清才,玉貌工琴,善吟咏,洒然裙屐少年也。家故乡居,偶入城访戚,归途遇雨,浑身沾湿。见道旁有草舍,扣门,一叟出应,延之草堂。燃火燎衣,留款酒馔,家无僮仆,仅一婢往来供给。翁亦蹀蹀其劳。孙不自安,乃起挽坐,叟言庸姓,中州人,流寓于此。年七十丧偶,止一女彩凤,年十六矣。言己,亦转叩孙,孙以实对。
叟曰:“观子仪表,必非久人下者;室女幸不陋劣,愿附为婚姻。”孙辞已聘,叟固言无妨,曰:“仆钟漏待尽,久欲弃家访道,徒以弱息累人,今得事君子,于愿已了。”孙曰:“感翁厚意,何敢固却?但家有慈母,尚容禀白。”叟曰:“此固应尔。”方展叙间,天已逼冥,叟留暂宿,导至草堂夹室,竹床髹几,位置楚楚;插架书卷极富,壁悬素琴一张。叟陪夕飧,茗饮剧谈,旋见小婢捧衾褥至,叟嘱安置,遂去。孙思订婚之言,辗转不寐。俄闻房后弹琴声,音调清越,忧思约指;细听,乃《关雎》之次章。孙触所好,披衣起,亦取壁上琴,鼓《凤求凰》之操,并占《菩萨蛮》一阕记之,词曰:“无端一阵廉纤雨,天公苦苦留人住,雨后月华生,幽人分外明,隔墙琴韵度,细把忧思诉。辗侧睡难安,知他玉指寒。”
天既明,叟出,作别。回家向母缅述其事。母虑物议,且恐失母之雏,未娴闺训,不允,孙内恋女,外迫慈训;心违意迫,无计可施,久之遂玻初犹支离搘拄,月余,奄奄一息矣。孙固双祧,其从母见其瘠,询得其故。怼曰:“姆姆何守头巾戒?杀吾儿,我俩人他日将谁依乎?”遂浼其父赴唐翁媒定涓吉,两娶焉,原聘杨,固大家女,亦娴翰墨。孙得温柔乡,有终焉之志。既而,母促孙入都赴试。彩曰:“途中恐有意外,我当偕行。”孙虑母不允,彩曰:“不必白母,我自有策。”
早旦朝母,请曰“郎入都,儿欲暂归,省视老父。”母允之。
彩嘱孙先行,逆旅相待,三更许果来。问:“深夜何能一人至此?”彩曰:“实告君,我狐仙也。因与子有夙缘,故相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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