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学集成-尊龙凯时官方旗舰店

    今人大患,是学得几笔,辄曰便可应酬。岂知古人直以己之身分,现作笔墨,以示后世。后之人因其迹以慕其品,而如见其人者,夫何可忽也。且笔墨本通灵之具,若立志不高,则究心必浅,徒足悦小儿之目,而见麾于作者之堂。若是,则有累于笔墨者,亦大矣哉!

    取势

  天地之故,一开一合尽之矣。自元会运世,以至分刻呼吸之顷,无往非开合也。能体此,则可以论作画结局之道矣。如作立轴,下半起手处是开,上半收拾处是合。何以言之?起手所作窠石,及近处林木,此当安屋宇,彼当设桥梁、水泉道路,层层掩映,有生发不穷之意,所谓开也。

  下半已定,然后斟酌上半,主山如何结顶,云气如何空白,平沙远诺,如何映带,处处周到,要有收拾而无余溢,所谓合也。譬诸岁时,下幅如春,万物有发生之象;中幅如夏,万物有茂盛之象;上幅如秋冬,万物有收敛之象。时有春夏秋冬自然之开合以成岁,画亦有起讫先后自然之开合以成局。若夫区分缕析,开合之中,复有开合。如寒暑为一岁之开合,一月之中有晦朔,一日之中有昼夜,至于时刻分晷,以及一呼一吸之间,莫不有自然开合之道焉。则知作画道理,自大段落,以至一树一石,莫不各有生发收拾,而后可谓笔墨能与造化通矣。有所承接而来,有所脱卸而去,显然而不晦,秩然而有序,其于画道庶几矣。今捉笔者,既不识起讫,复不知操纵,满纸填塞,直是乱草堆柴,局势之谓何?而犹自以为是笔墨耶!

    笔墨相生之道,全在于势。势也者,往来顺逆而已。而往来顺逆之间,即开合之所寓也。生发处是开,一面生发,即思一面收拾,则处处有结构而无散漫之弊。收拾处是合,一面收拾,又即思一面生发,则时时留余意而有不尽之神。朽笔一下,大局已定,而中间承接之处,有势虽好而理有碍者,有理可通而势不得者,当停笔细商,候机神凑会,一笔开之,便增出许多地面,且深且远。但于此不即为商所以收拾,将如何了结,如遇绵衍拖曳之处,不应一味平塌,宜另起波澜。盖本处不好收拾,当从他处开来,可免平塌矣。或以山石,或以林木,或以烟云,或以屋宇,相其宜而用之,必势与理两无妨焉乃得。总之行笔布局,无一刻离得开合者,故特拈出,申诸同志。

  作书发笔,有欲直先横,欲横先直之法。作画开合之

  道亦然。如笔将仰,必先作俯势,笔将俯,必先作仰势,以及欲轻先重,欲重先轻,欲收先放,欲放先收之属,皆开合之机。至于布局,将欲作结密郁塞,必先之以疏落点缀;将欲作平衍纡徐,必先之以峭拔陡绝;将欲虚灭,必先之以充实;将欲幽邃,必先之以显爽:凡此皆开合之为用也。学者未解此旨,断不可任意漫涂,请展古人所作,细以此意推之,由一点一拂,以至通局,知其无一处不合此论,则作者之苦心已得,然后动笔摹仿,头头是道矣。

    布局先须相势。盈尺之幅,凭几可见。若数尺之幅,须挂之壁间,远立而观之,朽定大势,或就壁,或铺几上,落墨各随其便。当于未落朽时,先欲一气团炼,胸中卓然已有成见,自得血脉贯通,首尾照应之妙。上幅难于主山,下幅难于主树。水要有源,路要有藏,幽处要有地面,下半少见平阳,脉络务须一串,山树贵在相离,水口必求惊目,云气足令怡情,人物当简而古,屋宇要朴而藏。偏局正局,俱应如是。

  天下之物,本气之所积而成。即如山水,自重岗复岭,以至一木一石,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。是以繁而不乱,少而不枯,合之则统相联属,分之又各自成形。万物不一状,万变不一相,总之统乎气以呈其活动之趣者,是即所谓势也。论六法者,首曰气韵生动,盖即指此。所谓笔势者,言以笔之气势,貌物之体势,方得谓画。故当伸纸洒墨,吾腕中若具有天地生物光景,洋洋洒洒,其出也无滞,其成也无心,随手点拂,而物态毕呈,满眼机关,而取携自便。心手笔墨之间,灵机妙绪,凑而发之。文湖州所谓急以取之,少纵即逝者,是盖速以取势之谓也。或以老杜十日五日

  之论,似与速取之旨相左,不知老杜但为能事不受迫促而发。若时至兴来,滔滔汩汩,谁可遏抑。吴道子应诏图嘉陵山水,他人累月不能就者,乃能一日而成。此又速以取势之明验也。山形树态,受天地之生气而成。墨滓笔痕,托心腕之灵气以出。则气之在是,亦即势之在是也。气以成势,势以御气。势可见而气不可见,故欲得势,必先培养其气。气能流畅,则势自合拍。气与势原是一孔所出,洒然出之,有自在流行之致,回旋往复之宜。不屑屑以求工,能落落而自合。气耶,势耶,并而发之,片时妙意,可垂后世而无忝,质诸古人而无悖。此中妙绪,难为添凑而成者道也。

  机神所到,无事迟回顾虑,以其出于天也。其不可遏也,如弩箭之离弦;其不可测也,如震雷之出地。前乎此者,杳不知其所自起;后乎此者,杳不知其所由终。不前不后,恰值其时,兴与机会,则可遇而不可求之杰作成焉。复欲为之,虽倍力追寻,愈求愈远。夫岂知后此之追寻,已属人为而非天也。惟天怀浩落者,值此妙候恒多,又能绝去人为,解衣磅礴,旷然千古,天人合发,应手而得。固无待于筹画,而亦非筹画之所能及也。或难之曰:机神之妙,既尽出于天,而非人为之所得几,固已。今者吾欲为之心,独非属人乎?曰:盖有道焉。所谓天者,人之天也。人能不去乎天,则天亦岂长去乎人。当夫运思落笔时,觉心手间有勃勃欲发之势,便是机神初到之候,更能迎机而导,愈引而愈长,心花怒放,笔态横生,出我腕下,恍若天工,触我毫端,无非妙绪,前者之所未有,后此之所难期,一旦得之,笔以发意,意以发笔。笔意相发之机,

  即作者亦不自知所以然,非其人天资高朗,陶汰功深者,断断不能也。夫非天资高朗,陶汰功深者,不能不迟回顾虑,于是毕其生无天机偶触之时。始因不能速,以至不得势;继且因不得势,而愈不能速;囿于法中,动辄为规矩所缚;拘于象内,触处为形似所牵:释家所谓具钝根者也。其于兹事,何啻千里。

    酝酿

  一切位置,林峦高下,烟云掩映,水泉道路,篱落桥梁,俱已停当,且各得势矣。若再以躁急之笔,以几速成,不但神韵短浅,亦且暴气将乘。虽有好势,而无闲静恬适之意,何足登鉴者之堂。于是停笔静观,澄心抑志,细细斟酌,务使轻重浓淡,疏密虚实之间,无丝毫不惬,更思如何可得深厚,如何可得生动,如何可得古雅堪玩,如何可得意思不尽,如何可得通幅联络,如何可得上下照应。凡此皆当反覆推究,而非欲速者所得与也。且同是一人手笔,其出于闲静之时者,自有闲静之致,出于躁急之候者,兴会虽高,而一段轻遽之意,不足为观者重矣。试观古人传作,初展时,见其笔势飞动可喜,未足以尽其妙也。当细玩其深厚浑融之气,不知几经蕴蓄陶淑而后得此者。乃今学者,或自喜才情富有,或自矜笔意飞扬,任意挥扫,不自顾惜,到后来不觉入于油滑佻。其弊一成,毕生莫挽,虽有过人才情笔气,终难到古人地位。吾所谓酝酿云者,敛蓄之谓也。意以敛而愈深,气以蓄而愈厚,神乃斯全。暴著者能敛蓄,则将反乎退藏;轻易者能敛蓄,则将

  归乎厚重。能退藏则神长,能厚重则神固。夫神至能固而且长,又何患乎不望见古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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