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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百事业,既在社会上有一种地位,必然具有特殊之精神,始能磨练而光大之。否则以口舌之长,宣传鼓吹无真实之精神,未有能历久不败者。即以国画论,在民国初年,一般无知识者,对于外国画极力崇拜,同时对于中国画极力摧残。不数年间,所谓油画水彩画已无人过问,而视为腐化之中国画,反因时代所趋而光明而进步。由是观之,国画之有特殊之精神明矣。
画,有画家画,有士夫画。画家之画,功力兼到,无一处不妥贴,即无一笔不稳健。士夫之画,大半文人寄兴之作,寥寥数笔,画气盎然。以功夫言,则画家画为优;以气韵言,则士夫画为上。此一般人所习知者。若细推求之,所谓士夫画者,即简略不能成为画也。世之所谓文人,曾多读书,于书法一门有功夫,以写字之笔意写画,远岫茅亭,松阴草屋,虽用笔不多,自有一种生疏古拙之趣。其人如系大学问家,大政治家,其画必传,若系普通文学之士,此种画必不值识者一笑。故初学作画,当有缜密之心思,繁密之笔墨,变化错综,自有可观。不必赫赫之名,其画亦可传诸久远。若徒以狂放自高,是自欺耳,乌有进步乎
士大夫之画,雅则雅矣,终有难工之嫌。画史之画,工则工矣,未免近俗之弊。补偏求全,有士气而兼具作家之工,规矩法度,无一不备,淡远清逸,情景显豁,生气有不尽而自尽矣。
画以人重,自古已然。盖有画家之画,有名人之画。
所谓名人者,非因画而得名者也,若者有特殊学问,特殊节操,特殊人品,特殊技能,特殊地位,已为人所推崇,一旦寄意丹青,随意点染,不必求工,而气概自流露纸表。人以其学问、节操、人品、技能、地位等之可钦可敬,而于其画尤视为珍宝矣。如黄向坚、李长蘅、吴梅村、闵贞、戴文节、顺治帝等,其作品均千古不磨者也。故余深望今之有特殊学问人品地位者,于正事外,偶注意六法,则将来流传,定有若干幅有价之作品也。且也特殊人才之学画,其画与普通画家不同,不必甚佳,即可名世。既系特殊人才,其胸襟天禀,自与凡品不同,随意点染,必有特殊韵味。人以其人品之可贵,而更珍视其作品,此寥寥数笔,所以传世不朽也。不特此也,而心神安逸,必能得享大年。盖人之心神,无所寄托,必驰情于声色货利。惟作画既久,心神安逸,虽有外鹜,亦减低其成分。况画能得趣,乐意方酣,纵稍涉无聊之酬应,必反觉乏味,而一意于画,心神已安,所以能享大年者以此。今之社会特殊之人才多矣,何妨寄情六法,不特将来有作品流传,即目前亦于心身有益也。
历来画家,多有画诀,所以叙述一己绘画之经验,俾后学有所仿效,用意未常不善。但人之天禀不同,见解不同,环境不同,则于绘画时之所经,亦未能勉强一致。故画诀也者,只可供学者之参考,非玉律金科,永不能变更者也。昔董文敏论画山石,谓由细碎积为大山。此最是病在董派之画,此法最宜,只求整饬,不变化,不妨全体钩毕,然后加皴加染。然整饬之极,必形板滞,是以麓台之画,大半变化太少。小石堆积,开合整齐,干篇一律,苟
非麓台之气韵古茂,则其画不堪入目矣。
常读古人画诀,树也如何,山也如何,屋宇之如何排列,瀑布之如何穿叠,已不能适合后学之取法。乃近世好事辈,又将古人之画诀整理之,树石泉屋,各为一章,论树木规律百出,论山石派别迥异,不知说明某家画之本体,始有如斯之画诀。而广事搜罗,不加论断,其不乱学者之心绪者几希。故学画者对于古人之画诀,不必刻舟求剑。须知某人之画属于何派,其笔墨若何,气韵若何,布置若何,彻底研究之,研究所得,再读诀,自迎刃而解矣。
画法与书法之精神,能表出一生福泽。如翁同穌之字,大气磅礴,居然状元宰相气概邓完白之字功力甚深,虽属神品,以视翁书,福泽不逮也远矣。四王之画,其气韵均不及南田之清逸。然南田气韵薄,灵秀有馀而深厚不足,故南田一生冷淡,享年不久,身后萧条,葬事咸赖石谷为之经营。石谷画入能品,作品甚多,往往苍茫历乱,变化万千。在艺术方面无所不能,在精神方面失之于巧。惟气势尚长,故得享大年。烟客之画,寓巧于拙,笔墨雄厚,初见之似平淡,然耐人久看,精神畅达。祖孙福禄,久而益彰。由此观之,人之福泽有定数,书画者即可以表现福泽者也。
学画当先学鉴别。能鉴别古画,虽不学画,而其论画亦必精确。故不学则已,学则超越常人。因其目中有画,只手生耳。苟能日曰讲习;不出三月,必有可观者矣。常见髫龄学画,头白不成,且愈画愈入魔道。此无他,心中无画,目中无画也,则其人不精于鉴别也明矣。安有画不师古而能自抒机轴者哉!
古之精鉴别而以收藏家闻于世者,虽不必尽能画,而其能画者率皆鉴别精确、收藏宏富之人。米氏之书画船,董氏之画禅室,项子京、孔彰辈,皆其最著者也。
鉴赏一道,最为困难。近世所谓鉴赏家,每视赝鼎为真迹,又为利之所诱,信之不疑。于是某画为某鉴赏家所得,原价若干,售出价若干,一般人视其获利也,更艳羡之,而其精鉴别之名誉乃能蒸蒸日上。余窃以为不然。盖其能真鉴别者,必须有三种资格,否则未能得其真诣。第一须能作画家画。画家之画,必须经过若干甘苦,始能成功;非若书家画,随意点染,即可名世。既经过甘苦,则于画道当然洞悉矣。第二须多见古人真迹,多收古人作品。然多见多收,非经济充裕者不能,否则无机会可以见,更无论收。且曰见日收,必须用自己钱买过,真也假也,始有透澈之把握。徒见不收,烟云过目。第三须文学有根柢。古董商亦多富有经验者,只文学太差,对于题记等项往往忽之。此文学尤关重要也。三件缺一不可。由此观之,鉴赏岂易言哉!
淡泊宁静,是无名利存诸寸心。作画者亦将名利二字投诸空中,刻意经营,专心求工,以成其名者。此有志于古人而终能得名者也。古人之名画,往往有不署姓氏者,不似今人之屑屑焉必欲见之于人。故画之有名与否,及画之入于神品、逸品、妙品与否,全在作画者之名利心之轻重而定。倘为名为利,不特不能于画界中得列名于后,即所画尚能人传情表意之名手乎
古者士大夫作画,原为陶冶性情。读书之馀,寄意丹青,无论工细之作,或写意之笔,均由性灵中写出。其作
画时气静心平,神凝意爽,故其作品书气盎然。而作画之人精气快愉,其所以能享大年者以此。今之作画者,意专在利。利之所在,无论若何之卑贱,均乐取之而不顾,性灵书味,全不知之。画品既下,画格乌能超脱乎!
人之学画,每喜速成,数月不进步,即生烦恼。此不知国画之精神者也。一学即成功,绝无良好之成绩。数年或十数年、数十年之磨练,始见进步者,绝不能失败于一旦。盖功力既深,必确有所得。即艺术之本体必有特殊之精神,进一步焉,更有一步以相引,虽不见成功之迅速,而无形中必大有进步者在也。
吾国数千年之艺术,成绩斐然,世界钦佩。而无知者流,不知国粹之宜保存,宜发扬,反腆颜曰艺术革命,艺术叛徒。清夜自思,得毋愧乎!
厌故喜新,为学者所最忌。盖学问无穷,惟恒心乃能集益。绘事一门,虽曰小道,然亦学问中最高尚最清洁之事业也。故作画之最忌者在无恒,在好奇新。无恒则浅尝辄止,不免支离,反乎古人之成规,必至刻鹄类鹜,贻笑士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