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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觉斯、白毫庵皆能书,亦善画画如其书,甚有气势。觉斯丰蔚,白毫庵峻拔,书画之佳,皆逾其人品。余于两家画皆不甚措意。亡友李佛客藏王画一帧,峰危树古,望之俨然,然精观之,似无趣味。觉斯论画轻倪高士,以为枯干,专以境界奇创为能。呜呼,画固奇矣,而品乃无奇,不惟无奇,且劣之又劣,宜乎轻倪高士不值一钱也!
余尝戏语:倪云林者,圣门之颜渊也。余师石颠老人愕然问故。余对曰:颜渊德行无专书传者,仅见于论语五六处,然人已称为亚圣矣。今云林之画亦不多见,其最得意者唯狮子林图,藏之张伯雨家,其自跋云:予此画真得荆、关遗意,非王蒙辈所能梦见。而所谓狮子林图,今究流落何所然尊倪画者必日倪高士,高士佳处真处,谁则能了了者亦学者之尊颜回耳老人大笑不止。
梁溪秦祖永著桐阴论画,无论何人,皆列曰神品逸品,而王石谷则屈居能品。且逸品尤多,余观之失笑,画家唯倪迂称逸品耳。古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,历代唯张志和、卢鸿一可无愧色,米襄阳虽自出己意,尚可肩随,余皆陶铸而成,乌得言逸诗之逸者陶潜,画之逸者倪迂,古唯二人能当之,如秦氏者,可云孟浪矣。
元画四大家外,而高克恭法米虎儿,能独辟蹊径,峰峦皴法用董源,云树则师米氏,品格浑厚,良不可及。高为回鹘人,官罢居武林,不求仕宦。曾为李公略画夜山,题云:万松岭畔中秋夜,况是楼居最上方。一段江山果奇绝,却看明月似寻常。凡作画夜山,最不易成。西人能之,则于丛树阴晦中劈云漏出明月,月光射水,荡为片白。似则似耳,然观者如睹照片,毫无意味。高尚书图恨不能见,
至如何著笔,必有能肖夜中景物者也。
余昔为丰润张渊静先生画巨幛,橘叟寓书渊静云:本人自云源出清湘老人,仆则谓其辦香蓝田叔耳。余闻之甚愧。近年一味师黄鹤山樵,粗能为渔山。一日过渊静居,见旧作,愧汗不胜。渊静日:吾亦知君不欲,然此特少作,不能不留以别春冬之气候。呜呼,大痴七十六岁时见旧日所作,漫不记忆,跋其后日:非此笔之工,乃墨之佳而绢之善耳。余则颜汗,并不能为谦词也。
文人相轻,画师亦相轻。石谷笔墨,可云超凡矣,而麓台排之。一峰老人画,人人皆无闲言,而倪云林曰:黄翁子久,虽不能梦见房山、鸥波,要亦非近世画手可及。余谓房山、欧波固是一峰劲敌,云林谓其不能梦见,直毁之不值一钱。长洲张忍为解释之词,谓为攀安提万,更欲尽其能事。此直强作和事老也。平心而论,鸥波密,房山高,痴翁奇,三家诚不相下,必欲轩轾其间,谬矣。
王孟津画,自云宗荆、关,丘壑伟峻,皴擦不多,以晕染作气,传以淡色,沉沉丰蔚,意趣自别。余凡累见其墨迹,真赝半之。以鄙意言,孟津画不如书,书法奇恣动人,惟其持论殊未悉画中之三昧。其云:云林一流,虽略有淡致,不免枯干,虺羸病夫,奄奄气息,即谓之轻秀,薄弱甚矣,大家弗然。其轻鄙云林如此。实则云林真面,为摹仿者灭没,固有干枯之病,若谓云林为病夫,则直痴人说梦矣。
白毫庵画亦自饶气骨,然质而近滞。当晚明时,白毫庵名颇为思翁之亚,以魏奄之故,一落干丈,并其书名亦就沦丧。余藏其秋林夕照小幅,颇清奇有致,系以小诗,
亦颇野逸似石田翁。乃当时不检,竟见嗤于士流。余谓白毫庵及王孟津,皆为利害所中。至其精绝之艺事,亦被之詈议。孔雀自怜其尾,士大夫不能不惜名节也。
前清徐相国鄗,年七十馀,与余无素,忽见柱请余评骘其收藏书画。有查二瞻长卷,可三丈许,临摹各家皴法,聚为一处,忽晴忽雨,忽风忽雪。梅壑山人自跋谓:久久始成画,颇具气势。然梅壑自谓临摹各家,实只梅壑一家耳。云根强化无迹,用墨至有法度。梅壑与石谷同时,尝延之至家,乞作云西、云林、大痴、仲圭四家笔法。晚年技仍益进,有师子林册,为宋漫堂所得,未知如何。然人品甚高,弟子何昭夏颇能传其学。
金陵八家,樊会公兄弟与龚半千同,人谓得北苑法。余累见其真本,似有墨而无笔。余过泰安,将近仿来峰数里,有山不知名。石状正方,积叠如橱,作黑色。余笑日:半干稿本,掷是间矣。凡乍见半干画,震其用墨之酞郁,神为赫然,实则不背先民之遗法,尚不如高蔚生。闻半千殁时,不能具棺,曲阜孔东塘适客游金陵,为经纪其丧。东塘亦极赏会公,曾以诗云:叉头排出古云烟,混入时流乞画钱。内府收藏君总在,标题半是启祯年。东塘遗老,故诗中念念故君。渔洋亦有题樊圻叶欣画二诗,欣字荣木,画不之见。
钱稼轩画,有细致者,有泼墨者。余见橘叟所藏之稼轩小幅,墨气盎然动人。钱香树先生,稼轩座主也,尝云:稼轩自幼出笔老干,秀骨天成,通籍后又得力于董东山者也。按稼轩以工部右侍郎与东山同值内廷。东山富阳人,山水取法元人,善用枯笔勾勒,皴擦多逸致。口又参之董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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巨,天姿既高,而好古复笃,自然超轶余谓东山画用枯笔,似师廉州。然廉州能干湿并用,枯处极枯,润处又极润。人见东山善用枯笔,乃不知其枯中带膏,亦非专以干擦见长也。
画有以人品传者,如傅青主先生是也。先生年八十征至北京,以病辞不赴考,然生平学问精博,虽顾昆山不能过也。余凡三见其真本,树石少皴擦,但以简笔作轮郭,傅以水墨。有时画竹石,皆自出己意,坚苍之致,不落恒蹊。时人称其画以骨胜,实则金正希、黄石斋两先生书法亦正以骨胜,唯其人有风骨,不期流露见之画中耳。
余三十时,偶经骨董之肆,有便面作细笔山水,以篆法行之画中,无龙眠之高逸,亦别饶风格,款落密之为次尾道兄写。余见之失色。肆人不知密之为谁,初但言一金,继见余色动,立变为十金。余时方困,十金不能办也,再三审视而去。按甲申变后,密之落发为僧,名宏智。密之为贵介,至易姓后,粗衣粝食,有贫士所不能堪者,处之晏如。偶尔作画,神味皆非凡手所及。
一云山人高简,树石恒若不经意,然布置并井。皴法无所谓家数,但以残毫微微钩为轮郭,数笔即了。树作老干枯枝,写人家村落,俱在乎沙浅水之外,风帆落照,点染入神。好作小幅,著墨不多,而通口皆成烟霭,此山人长技也。秦梧园谓此老淡简,笔墨清月瞿,脱尽纵横习气。信然。
杨龙友初附马、阮,后乃殉节,可云晚盖之君子。其画长于干擦,有时亦能为湿笔。余谓龙友不能不得力于思翁。思翁墨气焕发纸上,苍翠欲滴,龙友则蓬蓬勃勃,以
墨傅染,亦具一团光气,使人不能觅其落笔之所在。其博大处不如廉州,然用湿笔亦具有廉州之气局。在画中九友,不能名为绝艺。以烟客之包罗万有,龙友自然落后,然亦少逊于邵瓜畴。
右丞别集有云:山头不得一样,树头不得一般。山藉树而为衣,树藉山而为骨。树不可繁,要见山之秀丽;山不可乱,须显树之精神。呜呼,此直精髓之谈也山之高者,无过泰岱,然正侧仰观,无一同者。即山中松柏,蓊郁参天,然松顶虽平,必分疏密,柏顶虽突怒,必分高下。因叹古人体物之工,至于无树而但有山,虽奇不秀,多树而并无山,虽阴翳而病无寓目之地。故名手作画,到精神团结处,必写嘉树,令山游者意有所向,所以为佳。
余乡先辈王壮愍公家藏有王维长卷。人物之小如虱,山水作青绿,粉墨填砌,为状颇滞。其文孙出以示余。余再三玩弄,默然不敢致词,私计赵千里所为尚过此万万,此决非辋川真本。古画评论摩诘笔墨谓:粉缕曲折,毫腻浅深,皆有意致。信摩诘精神与水墨相和,蒸成至宝。此指王维江山雪霁图也。图固非窭人能见,然就画评所定,律以王氏藏本,相去殆万里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