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学集成-尊龙凯时官方旗舰店

  杨西亭学石谷,一步一趋皆石谷也。所奇者年岁亦在八十以上,与石谷同。古人谓画家得烟云供养,此说谬也。凡能画者,其心思恒空旷,一拈笔时,已置身名山胜水、嘉木美竹之间,不如是其画亦勿精。故敛其神思,专壹于山水,一切进取攻伐之念渐渐销磨,灵府清虚,一尘不染,每日必得半日之飨受,心房与脑力皆宁静无扰,自然长寿也。

  凡能画者,心胸至廓,其间可以构造无数山亭池馆,配以名花美树,二似绿野平泉之胜,可以摇笔即来。不宁惟是,譬如心念匡庐,则开先瀑布,即现毫端;心念武夷,则隐屏玉女,即成巨幅。随心所欲,一一如愿而偿,天下快心,无逾此矣。一日雨中,余居地既低湿,沟满水溢,不能出户,而屋又渗漏。仆辈方移置书籍,而余作画之室独完好。却写苏堤春晓图,桃李明媚,湖光如镜。余此时不审身在陋室之中。似因画之一道,亦足使人生安贫之思,滋可悦也。

  麓台之言曰: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,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。此为得画中三昧矣。位置在落纸之先,已定出气势,气势定则胸中全有主意,可以放心讲究用笔用墨之法,故不致堆砌填塞,此即免却结字之病。不结便是松,即松字亦须悟得云根石色,在空青飘渺间,即之无物,远望则层次井井不乱,斯为妙品。

  临画不如看画,此亦麓台之言也。每见近人作赝本如制伪钞,至于苔点松针,亦一笔不短,可云心细如发。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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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使之放手自为一轴,又不然矣。此由临时但见有古人,不见有我,撇去古人便无我,则直优孟之衣冠,胡能自树一帜麓台之言,非禁人摹仿古人也。临古人到极肖处,观者不过当温旧书而已,万不能别开生面,使人首肯。法在看画时能解古人之所以用心,所以著笔,隐用其法,自运其能,即不能追逐古人,亦不至如赵文华夸在太师门下也。余三复斯言,弥觉有味。

  诗中有画,指右丞也。余谓词中亦有画,南宋词可采以为画者甚多,如玉田之因甚春深,片红不到绿水人家;柳梢青波色分山,晓气浮疏林,犹剩叶不多秋汕重山星散白鸥三数点,数笔横塘秋意;壶中天接叶巢莺,平波卷絮,断桥斜曰归船。高阳台碧山词之一掏春情,斜月杏花屋;醉落魄泛孤艇东皋过遍,尚记当时绿阴庭院;长亭怨慢冷烟残水山阴道,家家拥门黄叶;齐天乐小庭深,有苍苔老树,风物似山林。一萼红梦窗词之干山浓绿未成秋,谁见月中人瘦;西江月月冷竹房扃户;夜行船满湖山色入阑干,天虚鸿籁,云多易雨,长带秋寒。采桑子慢草窗之花深深处,柳阴阴处,一片笙歌;少年游看画船尽入西泠,闲却半湖春色。游春曲清真之一双燕子守朱门,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;虞美人竹槛灯窗,识秋娘庭院。拜星月慢梅溪之一灯人著梦,双雁月当楼;临江仙鸳鸯飞破苹花影,低低趁凉飞去;齐天乐认隔岸微茫云屋,想半属渔市樵村,欲莫兢然竹。八归白石之行过西泠,有一枝竹暗人家静;卜算子满汀芳草,不成归日,莫更移舟向甚处;杏花天影西山外,还卷一帘秋霁。翠楼吟皆可画也。

  画固求肖古人,尤以能变古人,方为名家。黄鹤山樵’

  学赵吴兴者也,少时一点一画,皆肖吴兴。至一参以董、巨,则行阵全易,壁垒一新,遂与仲圭、痴翁、云林抗席。真本之流落人间者,余为寒人,胡能多见吾乡橘叟家有藏本,乃与俞君所藏者一致,然落笔至岸异,意是临本。橘叟日:二画毫发皆同,只有两赝,无两真也。余曰:真赝固不敢断,然非精于六法者,亦决不能猝临山樵至此。此二本似为明人手迹无疑,决非伧人所及。

  文有派别,然至竟陵、公安,敝极矣。画亦有派别,余近来颇不悦吴门也。吾乡郭绵亭以书名,然画之一点一画皆宗吴门,学之令人寡欢。昔者七子盛时,钱虞山教渔洋以急求古学,而渔洋遂成大家。石谷初亦囿于娄东,自博观名迹数十百种,始恍然画理之精微,画学之博大,非区区一家一派所能尽,故石谷画遂为前清第一,余恒匹之渔洋。呜呼,如石谷者,真可谓之大家,不拘拘于宗派者矣!

  宗派一立,门户即分。学如朱、陆无论矣,但以画言,尊云间者,见浙派则痛诋之;祖娄东者,其诋诃吴门亦不遗馀力。犹之阳湖、桐城之于文,若主客相搏,必争胜而止,均无为也。桐城、阳湖,万不能斥去八家而成文;吴门、娄东,亦不能舍去北苑而成画。祖述既同,涂辙稍异,后学随其性之所近学之,均可名家,何必为蝇蛆之喧闹耶!

  画有天然稿本,得诸无心者为最佳。余于秋日划小艘,沿苏堤向里六桥。苏堤之柳为俗物,斫尽易以桑树,然于御碑亭外,尚有红树十馀株在。老绿中突见深红,被霜都含醉靥。停舟其下,出笔记之,归后少为点染,颇嫣

  然有致。寻为友人取去。后见王雅宜画枫叶,即于湖堤上作小亭,万红环绕,令人眼明。然则王山人所见亦如我耶则不敢知矣。

  长安雪溶,泥涂接天,数日不能出。闭户取辋川诗读之,用其诗意,作小景数幅,粲然可观。又取南北宋词’摘其断句,亦奕奕有致。晏小山词:一棹碧涛春水路’过尽晓莺啼处。此图余最得意。有友临观,夺取而去,余不能救。又用周草窗词意:看画船尽入西泠,闲却半湖春色。因作半湖春色图,今尚存也。

  余尝论读古人之画,如偷儿入金谷园,金碧照眼,不知所措手。乃不知吴墨井亦会言此。墨井曰;观古画如遇异物,骇心眩目,五色无主。及其神澄气定,则青黄灿然。要乘兴临摹,用心不杂,方得古人之神情要路。余读既太息,以为墨井之所以称能者,正有神澄气定四字耳。因意前十五年,读典引及剧秦美新,初亦为班、扬所眩,惶惑无主。及平心静气读之,层折条理井井然。因味墨井之论,不能不服为知言。

  山以树石为眉目,树石以苔藓为眉目。亦墨井之言也。余早年取蓝田叔一路,往往写大树于下,其上作高岩峭壁,皆成童山,一望即暸,自觉毫无意味。比年稍稍学山樵,虽不能得几微之益,然涂辙已更,思致渐别,重峦叠嶂,亦渐有眉目,即以树石为眉目耳。盖作文师古人,当求其不似,作画师古人,不能不求其似,至炉火青时’方能稍脱窠臼。杨西亭年八十馀,所作画步趋一禀石谷’至老不能自出机杼,极为人所讥。若予者,固祷祠而求为西亭者也。

  大凡贫儿述故家之富,虽极意妆染,万不能肖。至于学故家之起居服食,相去更远近人初学拈笔,便拟倪高士,究竟高士真本流人间者有几,毫无闻知,但草草作枯树一两株,下构茅亭,陂陁数折,远山一抹,即大书其上曰:学倪云林云林有知,宁不齿冷!云林曾作吴淞山色图,层叠高岩,磅礴之气,直逼巨然,绝非平远手笔此亦得诸传闻。须知元四家咸壁立万仞,而高士直与王、黄抗手,则断非率尔拈笔者所可拟。古云大国难测,吾亦曰大家难测。奈何欲躐等妄拟古人耶!

  画境至于痴翁,可云神妙不测极矣。以山樵之精,一日出画示痴翁,痴翁熟视,为添数笔,气象顿异。又能写远岸,三数笔中,即分晴雨。此等思力笔力,浅人讵能梦见余在陶斋家见痴翁真本,近视作乱柴皴,毫无条理,远望则层折分明,气象森肃。以简笔写一行舟之人,并舟与人不过四笔,神情栩栩欲生。叹息累月,以为此事自关天授。

  石谷论画,患一光字。麓台论画,取一毛字。余咀嚼两先生之言,一则内愧,一则开悟。余学古人不到,正坐一光字病。自念步趋古人,何以不能自进于古及见石谷斥光字之病,病由用笔不知粗细浓淡干湿耳。六者之中,唯干湿互用为上著,能干湿互用,则光字去而毛来矣。毛者,光字之反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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