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观汉、晋、唐、宋、元、明诸大家,无不以人物为能品。画之精细到家,则称神品。然人物要非学深识广、笔精墨妙,不能登峰造极。古人左图右史,本为触目警心,非徒玩好,实有益于身心之作。或传忠孝节义,或传懿行嘉言,莫非足资观感者,断非后人图绘淫冶美丽以娱目者比也。再观古人作画,以人物为最,既创一图,亦必有题有名,然后方渐画山水。山水之中,未尝不以人物点缀,揆诸古人用意,皆有深心,不空作画图观耳。余不善此道,间或亦为之,究不能上窥古人之奥,邀时贤之赏。至于此道之难,则少知一二,敬为同社诸友陈之:如画晋人,其衣冠器用以及风俗,必须一一遵照晋朝制度,如此方谓之入格合派,非读书不能知也;以此类推,各有朝代,不可忽略。所以人物难于山水、花鸟以此。再画人之面目,贵贱仙凡,各传风神气度,行坐悲喜,无不逼肖,始得谓之能品。若夫千人一面,毫无区别,喜怒悲欢,未能传出,此匠人之作,诚所谓画家下乘,难称名贵大家也。总之画仙佛须知内典道经,画儒家必须知各朝制度,加以布局点景,用笔设色,亦须广览名家布置格局,尤须物理通达,人情谙练,画人物之道,庶几近焉。
北入画马多工,因其目中尝见马也;南人画船多工,因其目中尝见船也,此亦谓留心人应尔。若终日见马见船,仍不留心寓目,似亦不能画马遽能工细到家耳。古人画仙佛,恐亦未能一一从西方佛地、阆苑仙宮饱看式样而来,不过人心灵妙,凝想以成仙佛之体态。造物亦造,人
心亦造,何能件件皆有一定之真形定式耶!闻前辈言,凡精于画仙佛而能通神人化者,其人前身定是仙佛化身,入世显其灵迹,留于世间,令世人皈依敬信,不仅以画工得名已也此论细思,实有至理。唐、宋诸名家,喜画佛像十中有七,吴道子画天龙八部、地狱变相,皆有警世深心,不徒作玩好娱目之用,所以此等人殁后,必证仙佛之果,不诬也。
古人初学画人物,先从髑髅画起。骨格既立,再生血肉,然后穿衣,高矮肥瘦,正背旁侧,皆有尺寸,规矩准绳,不容少错。画秘戏亦系学画身体之法,非图娱目赏心之用。凡匠画无不工于秘戏,文人墨士不屑为此,所以称为高品。后世人多好色为乐,画此作闺房宣淫之具,盛行海内,恬不为怪,由此引诱童年男女,荡检逾闲,断丧真元,病成痨瘵,皆秘戏图之罪案。吾辈画山水、花鸟、竹兰,怡情适性,风雅清高,已属盗名惑世,折人福泽,何况淫画坏人败俗,更属罪过,但能不画,积德尤多。传真一道,虽无伤于雅道,久于此业,再加精工,人必困乏,因其泄露天机之过。人物多画忠孝节义,暗寓劝惩,有功于世不浅。
花有草木两本,卉者草类也,实为二物,不可相混。写生之作,皆在随处留心,一经入眼,当蕴胸中,下笔神来,其形酷肖。至于花卉之姿态风神,枝叶之穿插,花朵之俯仰,既得之于造化生成,尤须运之于笔端布置。唐宋以来,画多钩勒,然后填色,其皴染悉有阴阳,一笔不苟作,一点不轻施。古人心细如发,笔妙如环,真令人五体投地矣。自惭学浅,何以企及。自徐崇嗣创为没骨法,后
人遵循未改,代有名家,较之钩勒,是昔繁而今简也繁简之间,全资人之智慧,以定去留。既娴没骨之法,仍不可顿废钩勒之门以余观之,古之繁密,仍风俗纯厚,不肯苟且偷安。今之简略,人心厌烦,气力浇薄,实关乎世道之隆污、人情之盛衰,亦非偶然之事也。然而学画,但求名世,何必拘定古今!须知没骨精良,尤当兼学钩勒,方能画格坚固。譬如吟诗,须从汉、魏、六朝以暨唐、宋诸大家读起,不读大家之作,纵有佳句,亦是无本之学。画学于此,可以类推,毋轻躐等也。至于花卉中,加以翎毛,更当分别。翎者鸟类也,毛者兽类也,凡飞潜动植之物,必须肖其真形,形合其神自足,更研求鸟兽飞栖行卧之态,不可少有错讹。少有错讹,贻笑后人,难称画家能品。每有任情随意涂抹,名目写生,实不肖形,竟称之为逸品,此等误人不浅,不可为法也。凡精于此道,前人固有佳本,亦系目睹真形而传笔墨。吾辈既应法古,尤在于以造物为师,两处贯通,融汇心手,其丰采润泽,全赖运笔用墨之中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可耳。其馀各法,自有画谱备哉,兹不赘述。立法虽精,更须口授心传,方臻绝顶也。
古人名作,固可师法,究竟有巧拙之分。彼从稿本人手,半生目不睹真花。纵到工细绝伦,笔墨生动,俗所称“稿子手”,非得天趣者也。必须以名贤妙迹立根本,然后细心体会真花之聚精荟神处,得之于心,施之于手,自与凡众不同。
花以形势为第一,得其形势,自然生动活泼。初学画不到好处,即不得形势之灵活耳。叶分软硬厚薄、反正浓淡,参伍错综,俯仰顾盼,所谓枝活叶活,攒簇抱拢。花为叶心,叶为花辅,彼此关合,则画花之能事毕矣。初学先从钩勒入手,继学没骨,始有根柢。正如传真家先从画髑髅人手也。至于画鸟兽,莫信前人逸品之语,夫山水、竹兰,贵有气韵,气韵闲雅,无烟火气,此即名之曰“书卷”。有此书卷,则称逸品。若鸟兽又何气韵之有,愚见总以形全神足为定本。但不可染野气、霸气,则是文人笔墨也。前人蓝本,形全神足则师之,否则不如师造化为佳。
用于花卉者,钩染皴点,不必十分工细。然须看花卉是何画法,如工细,石亦工细,不可错乱规矩。画石之法,从山水人手者,皴擦点染,易于见长。不由山水人手者,往往画成空架,层次脉络皆不自然,实为画石之病。石无定形,实有定形,胸无成竹,下笔茫然无主。求其真诀,不外山水家之披麻、大小斧劈、解索、荷叶、鬼皮、芝麻、云头等皴而已。下笔先钩轮廓,轮廓既定,再讲皴法,总之囫囵一个乃佳。
竹、兰、梅、菊为画中别调,此等方可称逸品,用笔纯是书法,与他们不同,不藉笔之力势,断无佳作。试观古今善书者,无不讲求佳笔,刚笔使柔,柔笔使刚,姿态方出,所以竹、兰以峭利爽快为佳,亦如书之险绝奇妙耳。
愚见画竹,似以柔笔画竿,刚笔画枝叶为得法。月下观竹影,此古人画墨竹之滥觞,实得天真妙趣。
画兰撇叶用柔笔,任君腕力足以举干钧,而不能施一笔,因笔不能任腕力故也。俗传能用羊毫为腕力大,此欺人之谈也。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,圣人尚说谎耶,可以悟矣!
梅花重在枝梢峭拔,长短合度,穿插自如,疏密有趣。老干最忌木炭一般,要有显露,有掩映,分枝之前后,老干毋皆在枝前安放,每画必须先从嫩枝画,由细而粗,由嫩而老,层层生发,干变万化,不可重复。枝上空处,即是画花之处。留空之诀,全在预先筹画完善,否则安花皆不自然,分正面背面,侧面俯面,多多少少,参差疏密,不可偏枯。圈辦虽讲笔力,亦不可过于求圆,亦不可不圆,一笔圈成,气足神完,锋兼正侧,乃得情趣。否则板板圆圈,实为可丑。古人立论,不必太泥,总之各有天真,在乎神权达变,巧妙出我灵台。善学古人之长,毋袭古人之病,毋尚怪炫奇,毋恃霸矜悍,要由骨格苍老,而透出一番秀雅,如淡妆美人态度,为画梅之上上品。
菊花有三等:文人戏墨,偶一点笔,笔墨得神,不必沾沾酷肖,此一等也;又虽属文人,而学力精到,较作家少荒率,较大写意又工整,此又一等也;又画花卉家,凡一花一叶,无不求真,渲染著墨赋色,无不入法,此又一等也。
专家竹兰,当以书法用笔,然不可拘守中锋直画,即为正宗。藏锋回腕,转折顿挫,中锋中原有侧笔,侧笔中仍带中锋。否则兰叶如直棍,竹叶似铁钉,虽中锋乃恶道也,为赏鉴家所笑,不可染此习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