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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石谷为沧浪亭卷,长不过四尺。图中无山,但有小阜,然松竹沿陂陀而生,亭馆森邃,岸尽处水轩开爽,榆柳荫于檐际,加以风筱其下,密布菱角,小船三两,载菱娃数人,高髻红衫,楚楚有致。此卷藏之李畲曾家。余自江右入都,李托余装池,既成,携示蔡燕生侍御。蔡一见称赏,立出干金,托余向李求此长卷。时畲曾在赣,其季子石龛以为家藏之物,不轻易与人,遂不之许。
余友张文厚公,家有墨井小幅山水,皴法严细,干多于湿。在墨井平日而论,尚为常笔,非其至也。文厚公以百馀金得之。及公归道山后,一子一孙皆少孤,门生聚谋,尽货其藏书,以活孤孀,此画遂售至一千六百金。噫,异矣。凡大家之画,不必尽无高下。清季赏鉴家,良不知画为何物,但耳其名,名盛者则争出资斗买。此所谓买得颜子去也,令人捧腹。
李畲曾又藏沈石田立轴,请余跋之。余谓此帧为石翁极笔。石翁初年用细笔,极秀润,迨老则纵笔为老树枯槎,山石亦但作轮郭,用渴笔作简略皴擦,后傅以墨水,赫然临于纸上,远近不分,因有外道之目。实则石田欲自成一家,故创为此派,而用笔峭劲处,亦非庸手所能梦见。此帧以浓墨点丛树,岩石宣耸,水边林下,点染以高人衫履,自是石翁胸次潇洒,故能有此杰构。
梅花古衲作不多见。江南人士,以能藏古衲画即称日雅,以此人人争购,谓得古衲片纸,即可以代云林。前七年正月中,余同沈荔虎至火神庙,有一帧装池极佳,然破矣,称二十金,题曰渐江学者。沈不知为何人,余潜语之曰:此梅花古衲笔也。沈又问渐江何人,余曰:江韬六奇也。甲申后弃诸生,削发空门,高士也。沈遂以十金购得之。寥寥数笔,高岩之下,立一华表,似转过岩后,即得僧寺者。命意甚高,制局亦雅。
余友陈玉蝉,赠余萧尺木山水小册,八方绢本也。闽中低湿,已上霉纹,然笔墨尚了了可辨。颇萧疏淡远,于极萧疏中大有精神,于极淡远中却含脓郁。譬之陶诗,则外枯而中膏也。尺木号无闷道人,当涂人。明崇祯十二年己卯副车,不就铨选大凡画佳,佐之以文辞,更能制行立品,则足以不朽。明人如钤山堂之文,马瑶草之画,白毫庵之书法,皆非凡手所及,然不值一钱者,顾不以其人欤!
余尝谓因心足以造境。心有所系,如利禄声色之类,虽置身名山水中,亦快怏如有所失。山水佳处,不惟不能道,而亦不尽审也。余二十五岁,馆于执友王维庵家。维庵孝友为吾党之冠,除舍馆余,不能盈丈,聚生徒十数,盛雨及之,渗漏无干处。余谓维庵曰:檐溜猛急,吾以为开先瀑也;眼前家具杂沓,一一以为奇石纵横,则吾此时已置身庐山矣。维庵大笑。而善画之张大风,家贫亦惟有容膝之地,每天雨湫隘,琦卧书案上常累月,而画境不衰,厥状殆如余之处王宅矣。
余见鹿床老人之画即膜拜,以为所见晚近画家,无此
苍润之笔。顾有美中不足者,则路径无甚曲折,有时屋据山颠,乃无微径足达其顶,此亦一憾也。若石谷画路,即有隐有显,有斜有正,有高有低。低者沿水,高者入云,正者来以树阴,斜者入于岩际,隐者为绿阴所偃,显者则行旅相属,在在皆有思致。古人云:有好山,无好路,是一憾事若鹿床者,可谓有好山不得好路者也。
画山于峦头不点小树,则成为童山,且前后际亦不能分别。石谷最精此法。鹿床步之,亦深得其三昧。无他妙巧,只贵能参差错落耳。画时不能排成一片,须有先后浓淡。浓处三五株,夹之以淡,则前后分矣。用湿笔尤佳。以花青少少渲染之,一望成绿缛矣。石谷作小树,有时斜列于陂陀上,望之葱郁有灵气。惟大家始能办此,余当穷老尽气学之。
落款一坏,画之全局皆坏。石谷乍见西庐,西庐即令先学书,书成而画亦超轶,故石谷画书绘两相映发。石田书学黄山谷,到其精处,画或乱头粗服,笔势槎桠,一经寥寥作数字,翻多奇趣。南田书法,柔媚入骨,往往题画多侵占画之地位,终非山水家题款也。余曾三见文与可真迹,落画板劣作四方形,竹既森动,书亦刚劲,但病其不称。昔人言一幅中有天然候款处,失之则伤局。此语良信。
余乡人谢琯樵,用笔若快刀斫人,参苏、米为一,有时类陆放翁,盖自成一格者。画竹落笔如飞,于竹边疾书数十字,栩栩并竹而活矣。作小幅山水,行小草于其上,秀挺无伦。余见必太息,以为先生真善于署款者。琯樵,漳丹[人,一生不出闽疆,画多为闽人收藏,故江左画家,恒不识有琯樵。余师陈先生,恒对余称琯樵不已。师固与
琯樵同执业于汪瘦石先生者也。
临摹古人,若一点一画皆与真本无二,究何用处此不谓之临摹,但云写真足矣余每见名人巨幛或长卷,先将全局一览,观其结构之疏密,主客之朝揖,默识片时,即拣画中精神专注之处,亦以盈尺之眼光注之,体验其用笔之轻重,用墨之浓淡,皴擦本何家数,一一思索。盖多则不详,贪亦易忘,但从小小处著眼,会得此数诀,参以各家之法,便可放手而行。
学画与学书同,又与学诗同。孙、虞同学右军之书,而孙、虞截然。何、李同学工部之诗,而何、李各别。此沈朗倩之言也。元之四大家皆出董、巨,而四家不相沿袭。倪高士似独辟蹊径,实则倪画全出北苑,遗貌取神,自臻极诣。不宁惟是,但以梨园奏技论之,程长庚声价振一时,所传之弟子如谭鑫培、汪桂芬、孙菊仙三人,均出程派,而声吻各别,亦各臻其妙。观此则知不能恪守一先生之言,当自行变化矣。
凡观画,赏鉴家之眼光,与画家之眼光迥然不同。赏鉴家兼收并蓄,无论古今,苟当其意,即行收录。画家则取性之所近,譬如尚疏淡者必以绵密为繁,重奇伟者必以荒率为野,实则皆非也。是真画家,当具赏鉴家之眼力,然后济之以独到之学力。观黄鹤当证之以痴翁,于不类中求其类,到体会微处,王、黄家法亦正同耳。
昔人论画,贵一拙字。此诣真不易到。老手之颓唐,非拙也,既颓唐矣,或多败笔,不能谓之拙笔。拙者精神到,不肯一笔谐俗,亦无一笔近于矫揉,纯以天行,看似极拙,即之却雅极,则方谓之真拙。吾乡新罗山人,点染
山水中人物,真能拙矣。然新罗固能为工笔人物者,于山水中独不肯为,时时出以古拙之笔,盖不求工而能自出新意,此不惟验功候,亦验性灵也。
拙字之外,尚有一生字,却极难到。凡聪明过人者,初学作画,偶出一二笔极生,然有画工百思不到者;更求其常常如是,则不能矣,此天趣偶与人合也。惟神于画者,却能于熟复求生。盖绳墨二字,良工已得之烂熟,偶然斥去绳墨,便觉无绳墨中,却有自在游行之致,则生字之真面也。
凡作画,第一须乘兴。譬如身在名山水之间,于万峰合沓处,忽得一蜿蜒之微径;于水柳丛蔚处,偶见一宏敞之轩窗。明知不是画图,却成天然粉本,归而眦笔布景,有较真山水为明媚而幽邃者,此天与人合也。若在宾从纷呶间,最恨为人所泥,对客挥毫,即有十二分工夫,总带八分木强之气,万不能佳。本无兴致,而强为兴会,天与人离,即但言人,亦为俗气所杂,万无雅趣之足言。惟三两素心人相对谈艺,既酣,画兴偶动,临时抒以新意,或成不朽之作,画竟或跋或诗,亦恰与画称,方可谓之绝构。
奚铁生画,余累见之。笔墨秀润,学云林而不走入枯淡一路,墨气较浓,源出云林,而不肯步步追逐云林者也。率尔操觚者,学之亦容易成一篇幅,若终身由之,则拘局不能变化矣。铁生寓杭州,而梁山舟学士书名震天下,杭人至京师遗贵要者,必以梁书奚画为贽然奚画不必足匹梁书,然亦一时之杰也。